野草（六·终）
决定离去的那天，我起得很早，照常下楼去吃早餐，向那对善良热情的夫妇道别，然后回到房间去收拾东西。
& E/ y2 @0 `) R: M0 F- x5 }! x6 U有人在门上潇洒地叩了两下，我没有抬头：“进来。”$ m0 M1 H1 @3 I, Z3 X" R2 n! H! s* T
“我是来祝你一路顺风的。”一个含笑的声音说。www.micchi14.net4 |6 y3 k5 P' Z6 |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直起腰来。他抱着双臂，倚在门口。今天的衬衣是纯黑色的，加上他那张大病之后越发消瘦的脸，有一种不祥的美感，初次见他时那种阴冷的感觉又从我心里缓慢流过。
6 U0 L- o! u. e) C T“你知道，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我把剃须刀丢进包里，慢慢地说，“我总觉得你已经是一个死人。”
/ ^; c. v, ]' c. Z“如果你有机会去日本，也许会偶然在某个地方发现我的墓碑，上面刻着我死于1897年。”他咯咯地笑着说。
7 S' n4 r9 N# K7 L# d" i! p. j- U, p寿受主义——爱就是给他全部！“你会怀念日本吗？”寿受主义——爱就是给他全部！1 E/ y% }" t( I6 S7 y2 c* l
“对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还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d# t% ?& _3 L. v, n; h, ~
“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回去的，”我几乎是徒劳地做着最后一次努力，“等你再长大些，也许会发现和爱你的人在一起其实是件幸福的事情。”+ a* T3 w0 Z, ]; n5 P
“要长到多大？像你的朋友比利那样的年纪？”他带着好看的笑容问我，我顿时哑口无言。9 ^3 K5 O* A) k
“爱你的人，都恨不得把你变成他们的一部分，”他说，“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私欲。我并不是冷血怪物，我也曾经对这个人，”他抚摸着手上的链子，“付出过最大限度的热情和……爱。但是当我发现慢慢地，他原本充满爱意的目光变成猜疑和怒火，当他开始追问我每天的行程，开始向我咆哮的时候，那种窒息的感觉再度控制了我。我想，妈的，又来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妥协或者忍受的，你总有一天发现自己根本忍受不了，它在你的能力控制范围之外……再这样下去，我不是自杀，就是找机会把他勒死，我并不是在开玩笑的。”
f# I; r8 f3 P/ L寿受主义——爱就是给他全部！他把一只手覆在眼睛上，仿佛在忍受头痛，过了半晌，才抬起脸来，对我笑了笑。9 [ o' z, m* G- y/ ~# Z9 W
“我一直觉得我和他的再见面是一种奇妙的命运。你知道，我第二次逃跑之后，在一个大城市艰难的安顿了下来，找到一份在快餐店打工的工作……这样过了几个月，在某一个夏天的下午，他走进来，向我要可乐和汉堡。
# u- C; a* \7 l, R2 f/ q m& b寿受主义——爱就是给他全部！“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年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他则带着一点讽刺和轻蔑，提到那时我身边那个粗暴的男人，这些对往事的回忆让我们乐不可支。真想不到他会考到这个城市的大学，我说过了，这好象是……命运的安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在心里命令自己学会用正常的眼光来看待这些问题，就好像他们常说的，嫉妒是爱情的表现……”他辛酸而讥讽地笑了，“我高估了我自己，多么傻呀……还好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知道吗，要下定决心离开他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爱我……当然，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了。”
# G* U8 n9 b9 ]: M* O! b/ _. wwww.micchi14.net他轻轻的侧侧脸笑一下，转身要走开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臂。
N9 y( ?6 V8 w. H* S1 C- p7 U“你愿不愿意……”% Y. J% T" }* H$ ]
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平静而哀伤的光芒，看着我。www.micchi14.net, B+ P% F6 N) e, i" S9 y7 Y
“算了吧，先生，你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啊。”
6 e- Y7 \8 g8 W' Q我提着背包走下那段咯吱作响的楼梯，今天的天气非常好，灿烂的阳光直刺进我的眼里，一层薄薄的泪水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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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伦敦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租了一处新公寓。我的前未婚妻明确地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比我更混账的男人，所以我不必发愁为婚礼奔波了--再没有什么婚礼了。, N$ D8 a+ P, T
在那个小镇的日子恍若一场长梦，那腥咸的海风和潮水轰鸣的声音瞬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只在某个清闲的时刻会偶尔模糊地回想。生之不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人选择逃离覆灭，我选择的是，继续。 www.micchi14.net9 U# X# q6 v* ?% u& m; u) ?2 [3 E+ l
4 _( _9 A( L8 Q2 ~4 N这样过了大半年，某一天，我在家喝着啤酒看着电视里转播的球赛，脑子里盘算着怎么打发掉公司给的年假。这时，非常突然地——那片海从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来。2 U' R- Z. D2 G4 d8 o1 n6 Q
我想回去看看，也许我早就该这么做了。那时我离开，他曾经恳切地对我说，再也不要回来，但我想我应该回去看看。我想知道，那个年轻的东方人，是不是已经开始他安然的生活，他是不是已经实现了他的愿望，像野草一样扎根在那个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快乐地呼吸呢？他是不是像计划的那样去当了一名渔民？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的样子：光着上身，不穿鞋子，皮肤被晒得黝黑，在渔船渔网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轻快地走来走去。如果我们再见面，他会不会还像以往一样，眼睛亮晶晶的，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呢？; H: ?" P# z7 J, q
我收拾了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动身。当我一路靠近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的耳朵里越发清晰的回荡起海浪呼啸的声音，它一直都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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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E0 m- O) f- r ` D" `! F, \这个小镇的冬日景色有一些萧索荒凉，我熟门熟路地找到原来的那个旅馆。走进门的一刹那我甚至希望他就坐在那儿喝着咖啡，但是我失望了，没有人，只有老板向我走来招呼我。令我诧异的是，他居然还记得我是谁。
4 M; s' V# [# X“当然，小伙子，怎么不记得呢？”他发出那标志性的哈哈大笑，“一个逃犯进了我的店！你该感谢我没有叫警察来抓你。”* W$ R3 o i0 V' p+ P
我陪着笑，一面左右张望，想着也许正好可以碰到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很想问问老板那个年轻的日本人在这里过得如何，又不知怎么说出口。寿受主义——爱就是给他全部！- X x: S/ Y2 ]3 ]& c
“现在是淡季。”老板说，“楼上只住了一个美国人，看在你是老主顾的份上，你随便挑一间自己喜欢的好了。”: p8 j5 t! O2 H8 W* `, s8 l
我打了一个趔趄，惊愕地望着他，心里掠过无数猜想：他离开这个镇子了？他住到别的旅店去了？他和当地渔民的女儿结婚了？2 E6 ]) s7 ~; _
“当时和我一起住的那些人都不在了？真遗憾。”我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我们都相处得不错呢。”
" C% p: D: J' }3 u6 W, o“他们早就都走了，谁也不会把旅馆当成家的。唉，当然，有人却永远留在这里了。那个黑头发的小伙子，你知道？真是个好孩子，就是人有些古怪。”老板朝他的眼镜上呵了一口气，用力地擦着，“你在这儿的时候，他不是就生了一场大病来着？从那之后人就越来越奇怪了，每天都跑到海边去，经常浑身湿淋淋地回来。我问过他几次，他笑得可和气呢：‘我去游泳啦，大叔。’游泳，哼！游泳也不是这么个游法！我对我老婆说过，照这么折腾，这个孩子有一天会死在海里的。呸，谁知道真的让我说中了。那天他一早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两天，他们才找到他。他淹死啦，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脚抽筋了吧……“老板用大拇指揩了一下眼睛，”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总是让人难过，真让人难过……这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 v8 e s* X" ^9 R
9 x: c. E [8 x# @" V' n是的，这种事确实让人，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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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进了他原来的房间，老板说自从他死后，这间屋子并没有住过别的人。他的气息还游留其中，床脚有尚未清理的烟头，抽屉里有几张纸，凌乱的写着很多日文。他好像并没有离开，也许随时都会推门进来，然后惊奇而优雅地扬起眉毛说：“嗨。” & M6 o. C+ ]6 \6 B, W0 x
$ Q$ b! m9 t$ Y; J7 R在镜子的后面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那条一直绕在它手腕上的链子，现在整整齐齐地挂在镜面后的一颗钉子上。我小心地把它摘下来，打开坠子，那个英俊少年仍然在照片里严肃的绷着脸。我把这件小小的爱情纪念品又仔细地放了回去，让它无声的永远呆在这里吧，它的主人不会回来了。不管那是意外，还是他主动向海水最深处游去，他在离去之前终于向所有曾经束缚他的任何事物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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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K) O, L' D我时时刻刻都觉得似乎仍然可以看见他：他坐在床边，垂着两条胳膊懒散地抽着烟。某一晚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他蜷在角落里伤心地哭泣着，我知道这不过是幻觉，最错误的幻觉，现在他已经没有理由再伤心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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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又去了海边，冬天的海水转为脆蓝，安静冷峻。我不禁想起他那时对我说：“那个死人……我觉得他还在那儿……我时常会问他……”我的脑中浮起了一个可笑的念头：这两个傻瓜，这两个幸运儿，他们现在见面了吗？他们会不会聊天呢？他们会不会提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呢？ . S# r: B( g/ x) D8 H, V
& `: p6 B3 A) I9 ]5 m4 x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朝这边走来。一头黑发，非常苍白而英俊，穿着黑色的大衣。 " ^+ A- M9 [1 r3 L/ x+ O/ m3 T8 c+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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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我只见过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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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压根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定了，定定地望着那片大海，脸部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黑色眼睛里不可思议的灼灼的光芒，泄露了他心里激烈的情绪。我敢说那无法逼视的眼神中，是带着强烈的恨意的。+ t/ D) t" p9 C9 t6 a1 |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几乎一动不动。最后他咬着嘴唇，泪水汹涌的落下来。他的哭泣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肩头在轻微的抽动。这种巨大的无声的悲痛，仿佛把整个海面都笼罩了。他那古怪而固执的恋人，在水底会感觉到他的到来吗？
! V3 L1 N8 ]: u2 O- F我默默地转身走开了，当我站在石壁之上再度回望的时候，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他黑色而孤单的身影，与荒凉的海几乎融合了。 www.micchi14.net& l" W, _. r( B: p
9 d/ `2 \; s+ b8 D; |# c/ jwww.micchi14.net我走在回旅馆的路上，风来了，拍打着我的头发和衣服，海水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天地间有一种茫然而巨大的恐惧向我压下来，我系好大衣的扣子，加快了脚步。他们都睡下了，我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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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贴由三儿于2005年8月21日18:49:40在〖寿受主义〗发表.
